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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Psychologist

Not a Psychologist

Yet

眼淚是勇敢的實證

要從哪裡說起呢?

Long story short,我在我的博士項目裡經歷了基於國籍和文化身份的霸凌 / 攻擊。更離奇的是,班級裡一共 23 個人,其中 17 個人共同遭遇了來自三個人的惡意行為。聽起來或許很匪夷所思,在心理學研究生院裡,竟然存在著如此明目張膽的霸凌,任誰聽了都要說一句 this should be high school shits!

我們每個人的經歷各不相同,一些人經歷了比較直接的言語或行為攻擊,一些人苦於被課堂中種種不職業的行為干擾,其中包括但不限於:在其他同學發言或做 presentation 時翻白眼、發出嘲笑聲、交頭接耳、互發短信,還包括在小組討論時拒絕參與並沉迷網絡購物,還有最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是給教授起侮辱性質的外號,還敢在教室裡使用。寫到這裡我又要笑出來了,這樣離譜的事,究竟是怎樣發生的啊!

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除這三人外,我幾乎喜歡班裡的所有同學,同時,我們所有人都深受其擾。有幾個同學嘗試過一對一私下解決矛盾,但沒有一次收到了尊重和解決,對方採取或消極抵抗或惡意攻擊的方式,拒絕承認自己做過任何不符合學生準則和職業道德的行為,並聲稱是他人在惡意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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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從上個學期剛開學不久就開始發酵,受害者越聚越多。在我們都覺得不堪其擾後,大約兩個月前,班級中的絕大部分同學共同簽署了一封包含許多人個人經歷的舉報信,送到了分管學生事務的副院長面前。此後是無盡的等候與折磨。調查一度順利進行,副院長與霸凌 “嫌疑人” 逐一談話,並且可能做出了一个處罰決定,由於聯邦法律,我們無從得知處罰的具體細節,但通過周邊信息判斷,大概率是一個臨時警告,屬於學校內部記錄。

隨後事情開始變得不可控起來,收到某種處罰的霸凌者試圖展開反攻,投訴至院長面前,聲稱副院長有種族歧視行為。哦對了,到這裡不得不揭露霸凌者的身份,她們是三名非裔美國人,女性。隨後院長開始接手此事,從中調停。她們逐漸也開始不滿於院長沒有無條件站在她們一方,而她們的論點是,班級裡的其他人都是在進行種族歧視,唯一的證據是:我們是黑人女性。

作為其中一個实名檢舉了她們的人(一共有十名同學提供了詳細的個人經歷),我被院長選中成了三名 representatives 中的一個。這個消息在最初並不使我愉快,其一是因為收到院長郵件的那天,我還在墨西哥度春假,完全沒有預料還要分神顧慮這件事,其二,院長的郵件措辭非常 professional and cold,讓人擔憂事情已經在向不利於我們的方向發展。春假結束後,我和其他兩名幸運觀眾來到了院長辦公室,事態比想象中稍好一些,院長並沒有不相信我們的聯名舉報,也沒有無腦站邊,同時我們爭取到了撤銷學生代表設置,全班共同進入調停會議(mediation)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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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隨後的幾周是兩方在暗處的來回拉鋸。雖然院長不再堅持使用學生代表,但我仍然在某種意義上更深入地參與到了這個過程中。在與院長以及我的同學們溝通的過程中,我也重新開始思考自己與權力之間的關係。通常我是一個對於 power imbalance 比較敏感的人,因此我一度非常討厭 “leadership” 這個概念。或許是因為中國社會的浸淫,在我的默認值中,領導與權力傾軋往往是綁定在一起的,我很不喜歡。但這次的經歷讓我看到了院長本人作為一個 “上位者”,如何將自己的權力關進籠子,同時又保持著對於這個項目的必要掌控。

我是一個比起說更擅長聽的人,我習慣於先盡可能地多閱讀整合環境中的種種信息,不只是大家在討論的內容本身。然後我希望自己只說必要的話,如果沒有非說不可的東西,我寧願不刷這個存在感,占用所有人的空間。但不知為何,院長仍然向我和另外一個朋友提出了一個邀請,希望我們考慮下個學年開始去參與一些有真正職權的 committee,去學習擁有權力,去推動學院文化的發展。我們學校有多個 faculty 和 student 共同參與的 committee,涉及到一些校園事務的具體決策,老師和學生幾乎享有同等的投票比重。最有實權的 committee 包括 faculty hiring committee 和 curriculum committee,能夠左右新教授的招聘和課程大綱的修訂。嗯,好大一塊餅!

話說回到霸凌事件上來,反反覆覆的溝通拉鋸消耗了我們大量的精神空間,我的朋友們一度全部陷入生活的低潮。我也明顯感受到了日益增長的壓力,開始吃更多不那麼健康的高糖油食物,睡眠時間也有所減少。但值得驕傲的是,我仍然保持住了一個相對穩定的身心狀態,我認為即使是看起來不那麼健康的 coping mechanism,只要沒有過度,就仍然是健康的。比如說,我的食量顯著增加了,但是沒有到 binge eating 的程度,我也知道這只會是一個暫時的現象,當壓力源消失,就自然會恢復平穩。那麼我就可以繼續這樣做,而不是要求自己立刻放棄這個行為,如果我壓抑自己的需要,反而可能會遇到更極端的情況。

就這樣,我嘗試在一切可以休息的時間裡讓自己大口喘氣,有心理上的不適爭取第一時間往外吐。一個很神奇的現象是,因為我和同學們是高強度地在一起上學,幾乎是一個微縮版的高中體驗,我們很多時候對於學校裡發生的事情是共感的,而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的感受是被附和的,不適感也會瞬間減弱不少。我們嘗試在每天放學後開一個小會,聊聊最近有沒有和霸凌小組產生新衝突,與沒有和院長、教授們發生相關的溝通,以及我們有沒有經歷比較激烈的情緒不適。即使如此,這個過程仍然是艱難的,但我們算是踉蹌著一起走了過來。

終於,按照原計劃,mediation 到來了。整個會議持續了超過三小時,中間無休息無暫停,但仍然沒有討論到所有的問題。和我們預料得差不多,對方的三個人採取了非常消極抵抗、防禦的策略,對於許多指控都表示 “你想多了,我的那個行為不是衝你的”,“我不記得了”,“我沒做過這件事”。但對於一些有超過一個目擊者的事件,即使她們仍然堅持想要否認,也很難把自己摘乾淨。在會議的前兩個小時裡,我都沒有準備發言,一是我的習慣是先觀察,二我也在暗暗衡量,如果我選擇發言,會不會給自己帶來被她們額外針對的風險(她們確實做得出來這種事)。

直到我的一個好朋友激情發言時一個沒刹住,指控她們在上個月我的一場 presentation 上嘲笑了我的一個單詞發音。這件事她從來沒有和我說過,而且因為她當時是我的 presentation 隊友,這件事也只有站在教室前方的她注意到了。其他同學聽到這個信息也很震驚,會後有幾個朋友向我表示,她們聽到這個信息的時候都想衝過去 “打人” 了。令人意外的是,她們沒有否認這一點,而是近乎於默認。我沒有時間為 “她們又嘲笑我” 而難過,因為我之前已經知道她們在其他場合有類似行徑,只不過因為不是發生在學校,不好拿出來講,所以其實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彼時彼刻我的腦海裡出現了一個聲音:“這是我的戰鬥時機,我得想清楚,要不要抓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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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利用下一個同學發言的一兩分鐘時間快速思考了一下自己的發言策略。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觀察,我很確定地知道她們的防禦之重,如果上來就硬碰硬,很有可能反而被躲開,關閉和我的對話可能性。於是我決定用一個有點冒險的策略,試一試以退為進。在我發言之始,我先點明了自己作為國際學生,在文化和身份上的焦慮,把自己的姿態拉低。隨後我向霸凌小組道了歉,我說,我抱歉的部分是,舉報信確實讓你們受到了額外的心理傷害,而我之所以採取簽聯名信的方式,是因為我自己的無能。我沒有能力找到一個能夠不引入第三方來私下溝通我們的衝突的方法,因此我決定要讓 faculty 介入,要有一個第三方的 professional 調查調停,這其中會帶來新的權力動態,我希望澄清的是,我無意借著他人的權力來攻擊你。

這個策略奏效了。在我開始切入具體事件時,和我有過具體衝突的同學承認了那件事情的存在,沒有採取 “不記得了” 一類的托辭。很好,這就是我想要的。事情其實很簡單,上學期接近期末時,中午我和朋友一起去校園裡的 cafeteria,我要用微波爐熱飯,她去自動販賣機買咖啡。我們到 cafeteria 的時候,微波爐旁邊沒有任何人,微波爐也沒有在工作。我打開微波爐發現裡面有一個熱好的餐盒,我沒有多想就拿了出來開始熱自己的飯。差不多兩分鐘後我的飯也熱完了,就打包好打算拿回我們學院的樓吃,但因為我的朋友還在和另外一個同學聊天,我們沒有立刻離開。

就在等待朋友的間隙,這個同學找到我,問是不是我把她的餐盒從微波爐裡拿出來了,語氣不善。我感受到了對方的憤怒和敵意,也快速想明白了,我拿出來的餐盒就是她的。但我在那個環境中還是非常 clueless,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大概率是對方對於餐盒十分介意,我觸犯到了別人的私人邊界,於是我沒多想,一切先道歉再說。結果我道歉沒道完就被打斷了,她說 "Don't apologize, just don't do that again." 不能說對方語氣有多麼衝,但無疑是冷冰冰甚至有點陰陽怪氣的。當時正值國內發生大變化之前,那段混亂的時間,我和很多人一樣,彼時的精神狀態都稱不上積極昂揚,我當時回到教室後就和朋友講了剛剛發生了什麼,淚洒現場。

事情一度就這樣過去,我也不想再去追究對錯,但在期末結束後,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吃飯聊天,各自講了這個學期裡遇到的困難和想不通,我就提到了這件事。其中有兩個朋友覺得這件事太離奇古怪了,不能碰公共微波爐裡別人的餐盒並非普世真理,而且無論如何對方不應該用那樣的態度和我溝通。在她們的鼓勵下,我決定找教我們倫理課的教授諮詢一下這件事情,問問看他的想法。我刻意在講故事的時候隱去了對方的全部身份信息,沒有提性別更沒有提族裔,只在教授追問的時候說了是我們心理學院的學生。

教授可以說是完全地站在了我這一邊。我說事後我也在反省自己,是不是確實會常常無意中侵犯別人的邊界,在這件事裡我也不確定是不是因為我不了解美國的文化,才有了後面發生的事。教授說,我可以和你保證,這不是美國文化,這是那個人的個人文化,美國的個人主義文化不等於要咄咄逼人接受自己的一切標準。他還說,你不需要過度站在對方的立場上考慮,如果硬要考慮的話,對方也應該想到,如果不希望別人有機會碰到自己的餐盒,就別離開微波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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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會上與她對峙時,我也提出了 “別離開微波爐” 這個論調。對方很不爽,開始 justify 自己當時行為的合理性,模糊甚至扭曲一些事件細節,比如說 “我當時只是要去接水,我知道我的飯在微波爐裡,我根本不會離開很久,你就是不尊重我的邊界 blablabla”。不巧的是,我很擅長於記憶一些環境信息、時間信息,對於這件事我有著比她更清晰的 recall memory。我嘗試理了一遍我的時間線,證明她應該至少離開了 3-5 分鐘,而我們的午休只有一小時,微波爐也是公用的。對方仍然試圖糾纏於事情的細節,雖然我也不是不能和她辯下去,但我突然覺得這樣沒有多大意義,因為當時也並沒有一個見證了全部過程的目擊者,再這樣下去對於其他人來講就是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我快速回想了一下這件事情中最讓我不適的不是她離開了多久,而是她面對我的道歉時的態度。於是我將話題重新引回當時被她打斷的道歉上。我說我能夠感受到你的憤怒,我也真心想要和你道歉,但你並沒有接受我的道歉,也沒有意願和我溝通到底發生了什麼,接下來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默默消化的。這也是為什麼,之後我都很難有意願和信心和你單獨溝通任何事。一錘定音,我找到了一个幾近完美的落點。每個人關於邊界的文化都有差異,拒絕溝通這個差異、認為自己的標準就是金標準,比產生矛盾本身更加嚴重。我的發言結束後,原定的三小時會議時間已經幾乎耗盡,院長基於我提出的內容做了一部分總結,其內核就是 “不要認為自己的文化比其他人的更重要。”

那天放學後,和我產生對話的這位同學恼羞成怒,在自己公寓的客廳裡和朋友打電話攻擊我。而不巧的是,我的一個好朋友正是她的室友(天知道我的朋友在和她同住的這段時間裡遇到多少摧殘),我的朋友在自己的臥室裡完整聽到了她如何取笑我說話的方式、我的口音、我的背景身份,並說自己 “使勁了全身的力氣才沒有在她邊哭邊說話的時候笑出來”。哦對了,我在自己發言的過程裡,都在哭。在我開始發言前,我就意識到我很難在整個過程中控制住眼淚,因此我提前在手邊備好了紙巾盒。令我自己感到驕傲的是,即使我在哭,我的腦子也十分清楚,我的呼吸和說話也是順暢的,哭不代表我失控了,而證明了我甚至敢於在 “敵人” 面前展露脆弱。

我的朋友在聽到這一段時氣得不行,立刻在我們的小群裡更新了信息。更離譜的是,她順路攻擊了站在我這一邊的白人教授,並拿出他的私人生活信息作為攻擊素材。大致意思是,我怎麼敢拿這件事去諮詢一個 “白人” 教授,即使他 f with a black man(教授的丈夫是非裔),也不代表他知道我們黑人經歷了什麼。Come on girl,我和教授對話的過程裡都沒有出現你的種族身份信息,不要把什麼事都扯到膚色上然後 play the victim 好不好!毫無疑問,我很生氣,我的朋友們甚至比我更生氣。後來我們一起去了 cheese factory 大吃冰淇淋和甜品,總算把心態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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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和另一個朋友一起去又找了院長。院長讚賞了我的 “計謀”,說我來回幾次 “trick” 到了對方,他說這 trick 並不是最恰當的形容,但就是那個意思你懂吧,你來回幾次更換論述重點,完全讓對方逃無可逃。我說,我告訴過你嘛,中國人,會玩兒圍棋的,有 strategy(謀略)。同時我們也和院長更新了她在私人空間裡持續對我們進行的攻擊,院長對於她把另一個教授也牽扯進來罵的舉動大跌眼鏡,我覺得那一刻他真的後悔當時給她發錄取信了。但這又很難講,這幾個人其實足夠聰明,讓她們在面試中扮演一個善良溫暖的人設幾個小時並非不可能。又扯遠了,只是想說,有些事情真的是很難追根溯源避免的,有些劫難就得先度了再說。

在和院長溝通後,我的心情放鬆了很多。說實話,當得知對方無理攻擊我,並且我消化掉了即時的激烈情緒後,我反而釋然了很多。因為我知道了她是這樣一個糟糕的人,我無需再將自己的共情心放在她身上,也無需思考她對我的攻擊有幾分合理。不要在爛人身上浪費自己的心力,這話沒毛病。

這篇內容我斷斷續續寫了好幾天,一方面是故事太長了,我又很難找到整塊的時間來寫,同時我也意識到,其實我仍然在緩慢地消化這整件事。我不時被一些當時沒在意、但被我記住的其他信息干擾,我把它們拿出來反復咀嚼。我還在通過彈琴發泄自己的憤怒,把平緩的巴赫彈得像砸琴。我也需要格外多的時間休息,主動降低了這個週末的學習強度,只做了必要的事,而沒有像原定的一樣去提前完成之後的學習寫作任務。我知道自己很需要把這一切寫下來,給自己一個梳理的機會,或許也能夠幫到其他人。我非常感激的一點是,這整件事情激發了我的很多新潛能,我之前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的脆弱敏感又勇敢堅定,也不知道我可以同時做到真誠和有謀略。我喜歡這樣的自己,我非常願意相信這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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