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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 a Psycholog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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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t

记一次复活节Uber奇遇

刚刚过去的周末,一个大学时认识的朋友从上海来加州出差,顺路来我这个小城找我玩儿。我上学的这个地方吧,属于是城乡结合部开发新区,静谧又无聊,一栋一栋小房子跟野营帐篷一样有序或无序地排布,互不打扰。都说在北加没有车活不了,但我来了快一年都没把驾照考完(只考了笔试,懒得去路考),日常出行要么仰仗好友接济,要么含泪打 Uber。

由于学业繁忙,大部分时候我都没有周末可言,很少会一整天都闲着,通常是在写作业和工作的间隙休闲娱乐,倒也算自在。但朋友来了总不能让人家一直看着我在电脑前写作业,或者看我如何在大厨房里包韭菜盒子(事实上这两件事儿我也都干了)。为尽地主之谊,好歹得找点儿能拿得出手的文娱活动。城里有一个名声不算大,但称得上有趣和体面的 art museum,我前两个月刚去过一次,印象颇好,于是就决定是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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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复活节,因为日子特殊,我们发现在外接单的 Uber 司机几乎都是亚裔。从我家到美术馆这一段车程最长,司机是一个韩裔大叔。要说来美国这段时间我什么技能长进最快,那一定就是和陌生人 small talk。本人的一个 guilty pleasure 就是热衷于告诉司机我其实刚搬来美国没多久,而且之前从没来过,然后毫无意外地收获他们的震惊脸。不知道我这种做法对于 ABC 们是不是不太友好,助长了 “亚洲脸都是外国人” 的 “歪风邪气。

话说回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东亚裔司机,等待的时候我先行查看了他的 Uber profile,显示是来自 South Korea 的 Korean(大约是一代移民),曾在 army 工作,年龄差不多四十。一上车我们东亚人见东亚人,两眼泪汪汪,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说 Chinese,like Chinese Chinese,他说他是 Korean,就是 Kimchi 那个 Korean。我心想,大哥能直接用族裔刻板印象开自己玩笑,看来这人能处。

他大约住得离我不算远,我们聊起了这一带 neighborhood 宜不宜居,附近的亚洲超市怎么样,然后说起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住。于是我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教育背景和目前在做的事,在他的提问下还涉及了些我从商学院跑路去读心理学的心酸前史。中途他说:你这个经历挺有意思,而且和我的背景有相似之处,如果你有兴趣,一会儿我也可以说说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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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到了他的发言时间。大叔第一句话就把我们震惊到了:我今年 59 岁,去年刚刚决定退休。所以 Korean skincare 是已经卷到男性身上了是吗,他真的看起来就是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没想到第二句更让我震惊:我退休前就是一个 clinical psychologist,所以我说我们的故事很像。

天呐,是什么样的缘分会让我遇到一个 “同行” 做 Uber 司机!他接着往下说,他选择退休的原因是,他发现自己 burnout,开始出现严重的抑郁症状,也包括自杀念头(suicidal ideation),于是他立刻决定结束高薪工作,把自己送去入院治疗。因为他就曾在北加的 Kaiser 工作过,于是选了一处他没有过工作交集的分院。出院后他开始做 Uber 司机,享受开车的过程,也享受偶尔和乘客的交谈,就这样,他的症状恢复了大半。

在我说我的故事时,他有问我未来想做什么职业,我说其实就是 psychotherapy,当时我以为是外行人不太懂这个行业,后来我才意识到他是想问我想要做什么 speciality。在美国,clinical psychologist 通常可以做精神疾病诊断以及心理治疗(谈话治疗),但没有权限做药物治疗,负责开处方的一般是 medical school 出身的 psychiatrist(精神科医生)。但是在五个心理医疗服务相对匮乏的州,临床心理学家可以在经过额外培训(相关硕士学位或一定小时数的临床训练)后成为 prescribing psychologist,也就是能够给患者开精神类药物的心理学家。

他说,他在退休前就是这样一个 prescribing psychologist,每 15 分钟见一个患者,和 psychiatrist 几乎无异,日程排得非常紧凑。同时薪水也极为可观,每小时几乎可以达到上千刀。加州目前是不允许 prescribing psychologist 的,他当时的私人诊所开在南部的一个州,每周飞过去上班,周末再飞回加州。我此前也知道有几个州允许心理学家成为 prescribing psychologist,但我对此一直兴趣缺缺,一方面是只有少数州通过了相关法律,另一方面比起药物治疗,我总觉得 psychotherapy 才能彻底地改变患者的生活,practitioner 工作的不可替代性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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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的谈话逐渐颠覆了我的固有认知。他提及了 psychology background 比起 medical background 在做诊断和开处方时视角的不同,提到了药物本身可能给患者带来的新生,也提到了快速的诊断和治疗如何能有效地帮助到更多患者。当然,事情还有另外一面:一天接待几十位患者,对于心理学家本人来说,职业倦怠的风险大大提高了。

我们一个话题顺着一个话题地随意聊着,他说起自己在接受治疗时遇到的奇差无比的印度裔 practitioner,竟然用患者的受教育程度来下判断。和他说类似于 “你也有博士学位,我们是一个 level 的,你应该懂得 blabla” 的混账话,而对于受教育程度相对不高的患者,又带有歧视和贬低。我问:他是医学背景还是心理学背景?答曰:医学背景的 psychiatrist。我说:那合理一些了,毕竟医学院发生有毒竞争的几率更高,sorry I'm stereotyping... 他说:确实,但也可以说 all schools are toxic, 毕竟咱们都是东亚人,是吧!这里打岔说一句,大叔之前读的研究生院是加州最好的临床心理学博士项目(之一),背靠大 S,是我考不上的学校,听闻竞争也是异常激烈。我有一个教授也是那所学校毕业的,对我们严格非常,本人正有一个岌岌可危的 A 攥在他手里。扯远了。

话说回来,不论学历和收入多么闪光,都没有办法让人免除于不可抗拒的痛苦。当抑郁袭来,不论别人觉得你的生活如何体面而富有生机,事实上只有你知道它是如何的奄奄一息。我说,的确是这样,我在选择心理学作为职业前,也经历了这样的至暗时刻。他问,是抑郁情绪还是 clinical depression。我说 clinically,前后恢复了两年。他说,这是好事,你以后会真的理解你的患者,而不只是虚浮的体谅。我说是的,当心理学家对于我来说有一点好,每当我遇到 suffering,都会告诉自己我经历它的意义是未来有一天能够更好地理解某个患者。只要我赋予了痛苦意义,它就不再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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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聊回他之前的工作,在军队、在监狱、在自己的诊所。他说治疗中最重要的是给患者 unconditional positive regard,虽然很多做药物治疗的医生不重视这一点。他所提到的这一点是人本主义疗法中 person-centered theory 里很重要的一个理论,也是我最爱的理论之一。在 CBT 收到 research 和医疗公司加持,大行其道的当下,人本主义的式微让我觉得非常遗憾。对于我本人来说,我很希望把人本主义的思想作为主要的工作模式,但也一直担忧这样的选择会让我的 “钱途” 惨淡。

意外中的意外是,一个 prescribing psychologist 和我说他并不认可 CBT 作为首选的治疗方法,而且认为将人本主义应用于药物治疗是可行的,哪怕医生和患者的会面只有 15 分钟,共情的力量都可以是十分深刻的。在我们临下车时,他还在和我说,不要局限自己的选择,有机会的话去尝试和不同的患者群体工作,成为 prescribing psychologist 也是一个值得考虑的职业可能性。

我们聊天的过程中朋友没太插得上话,但他听得很开心。他问我们是不是应该互相留个联系方式 stay connected,司机叔叔没听清他说的话,而我听明白后搪塞了回去。下车我和他说,这不重要,他不是说自己在尝试写一本书,关于作为心理学家、开处方的医生、以及患者的不同视角和经历。有缘分的话,大家总会在适合的时刻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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