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在 Target(一家北美连锁超市)购物时被很随机地骚扰了。一个仓库工作人员突然凑近我到一个非常令人不适的距离,对我说 “You're beautiful, lady.” 我当时一瞬间懵住了,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当我反应过来时,赶紧快步走开了。我很懊恼,我觉得这绝对不是最佳的维护自己的方式,我甚至没能骂他一句。在骚扰我这件事上,这个傻逼没有得到任何后果。但同时我更懊恼,为什么我在逛一家熟悉的超市时,还要做到时时戒备才能保护自己呢?我甚至还在重新衡量风险等级,回顾购物环境有无异常,回顾自己穿的是什么衣服。这是我最熟悉的超市之一,而且我穿的是他妈的平平无奇优衣库!风险评估就是扯淡,活着本身就十分危险。
懊恼还没有结束。我身边最亲近的几个男性也理解不了我那一瞬间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愤怒,包括我的父亲和我的爱人。他们倾向于认为这是我对于一个不愉快事件的的主观反应,而不是源自客观的 “骚扰”。这是骚扰,不是赞美。它激发的是我深入骨髓的恐惧,你怎么可以告诉我要接受这个 “赞美” 然后安然离开?什么样的赞美要以突破个人安全边界的形式发生?这是毫无疑问的对另一个体的侵犯。
不久之后的一天,我的朋友 J 在群聊里分享了几个教学防身术的视频,然后我便联想起这件事,和她们分享了事件经过,以及在此后我作为一个 “受害者”,在教育我身边的男性这件事上所做出的努力。而我身边的女性,没有一个人需要我解释为什么这是骚扰,因为没有一个人没有过这样的恐惧体验。多么荒诞,这是几乎所有女性都在承担的离奇现实,而男性甚至不知道何为骚扰,怪不得骚扰会如此普遍。我非常愤怒,并且认为这样的愤怒非常有价值,并且还会愤怒下去。
于是这两天持续在生爱人的气,因为他对于这件事情的反应让我很不满,甚至很受伤。事情发生时我立刻和他讲了,他关心我的情绪,希望我不要不开心,却不明白为什么那是骚扰,我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通过文字对话达成一致。我说等有时间我们再电话说这件事吧,这是一件严肃且对我很重要的事。结果那个周末因为种种原因,我们并没能打成电话。客观上我们松散地约定了周日一个可以打电话的时间,但他因为身体不舒服放了我鸽子,那天几乎消失了一天。我理解他有他的压力和不适,但心里总归有委屈的感觉。他在后来回复我消息的时候,半开玩笑说他在我这里的信用积分一定快被扣成负的了。
然后就是刚过去的这个周末,我知道自己会很忙碌,有两个朋友都约我见面,还有作业要写。我和他说我需要打电话,给了他两个我可以的时间,他说好的。我们先是聊了些其他话题,然后我又提起了骚扰事件,我说我感到愤怒和委屈,不仅关于这件事本身,也关于你对这件事并不那么在意,最后还需要我来主动开启这个不容易的对话。他说:“我之前也和你讲过,有时候我没有能力站在你的角度去看问题,这次我也没能理解到你的痛苦。我对此很抱歉,但也有点无能为力。” 而我说,你不能一直把这作为借口,事实就是,你没能理解,也没有付出努力去主动了解更多。
我还是详细和他讲了事情的经过以及我的感受,他终于开始理解到我当时的恐惧,告诉我他现在意识到了这确实是骚扰。我非常愤怒,几乎要向他吼出来:“为什么我要和你解释这么多你才能明白这是骚扰!” 然后我不说话了。他知道,每当我不和他说话了,就是真的很生气了。我没有挂断电话,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或许也能听到我的。我们就这样安静了很久,我没有看表,但应该至少有五分钟,或许远远不止。最后我打破了沉默,问他怎么有吸鼻子的声音,是不是感冒了。
我们又聊了些别的,然后我提起了他曾经和我说过的,感情的信用积分系统。我说,在我这里这个系统是不成立的,我不相信人与人的关系是线性的,我还认为我对你的正面感受和负面感受是可以相对独立地存在的。我对你的愤怒和厌恶不会直接抵消掉喜爱,它们之间的交互关系要比加减法复杂多了。他在地球的另一边,认真听着,表达着默认。
对话结束后的这几天,我仍然能够感受到对他的愤怒,并且认为这愤怒是合理的。同时我也仍然能够感受到他对我的爱,以及我对他的爱。愤怒发生的同时,爱也在发生。我在脑中构想,假如我们回到巴黎的那个房间,刚刚发生了这场争吵,他会如何做呢?我想他会给我一些空间和时间,然后会尝试拥抱我、亲吻我,而我可能会拒绝他。如果我在自己的想象中拒绝了他,就意味着我还在愤怒着。今天的我也还在愤怒着。
但与此同时我又是如此想念他的拥抱和亲吻。我开始回想我们共度的第一个夜晚,他不断在我耳边说: "I love you so much, sweetheart. You are my sweetheart."
这个世界真让我困惑啊!